作者

夜何其

《红楼梦》里谁最会夸人?当然是二奶奶王熙凤。

第三回夸人孝顺的句子,林黛玉入贾府,贾府主要成员一一出场,在贾宝玉出场以前,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是王熙凤。除了她“恍若神妃仙子”的衣着外貌,还有她的伶牙俐齿。

且看她见了黛玉:

“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,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回,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,因笑道:‘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,我今儿才算见了。况且这通身的气派,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,竟是个嫡亲的孙女。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,一时不忘。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,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。’”

王熙凤拉着手细细打量,这是表亲切,为下文夸黛玉做预热。“妹妹长得真漂亮!”这样平铺直叙的夸人方式,不是王熙凤的风格。王熙凤夸人是夸出一朵花来。“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,我今儿才算见了。”用今天的话来说是,“这个妹妹美得超出我的想象力,让我大开眼界”。可是,别忘了,贾府的三个姑娘也在旁边坐着呢,把黛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,岂不是踩低了贾府的三个姑娘。她话锋一转,接下来一句“这通身的气派,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,竟是个嫡亲的孙女。”这句话真让人叫绝,一语三关。既夸了黛玉,又夸了贾府的三个姑娘,最主要还是夸贾母——老祖宗,您的孙女、外孙女都这么优秀!邢夫人、王夫人是迎春、探春之母,也是间接夸赞两位夫人教女有方。

这还为贾母疼爱黛玉找了借口,“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,一时不忘”,是因为林黛玉像贾母“嫡亲的孙女”,言外之意贾母也是这样疼爱孙女,不是对外孙女偏心。

张艺谋拍过一部电影叫《一个不能少》,王熙凤的夸人法是一个不能漏。不用每个人都夸,还能让每个人感到脸上有光,王熙凤这夸人法值得我们学上好几年。

最见王熙凤急智的是四十六回的鸳鸯事件。

王熙凤的公公贾赦看中了贾母屋里的大丫头鸳鸯,想讨了来做妾,让她婆婆邢夫人出面说媒。王熙凤料到此事不成,劝邢夫人不要去自讨没趣。哪知邢夫人压根听不进去,还恼了起来。

王熙凤见邢夫人油盐不进,连忙转换语气,做自我批评:

“太太这话说的极是。我能活了多大,知道什么轻重?想来想,父母跟前,别说一个丫头,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,不给老爷给谁!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。我竟是个呆子。”

做完自我批评,王熙凤就恭维贾赦和邢夫人:

“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,老爷太太恨的那样,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,及至见了面,也罢了,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。如今老太太待老爷,自然也是那样了。”

这段话是给自己找台阶下,也是赞扬邢夫人心疼儿子贾琏。贾琏是邢夫人的继子,继母最怕别人说她不心疼继子,王熙凤这话说到邢夫人心坎上。王熙凤表示以实际行动支持邢夫人给公公讨妾的行为,她先去把老太太哄高兴了,邢夫人随后过去跟老太太说。

邢夫人听了王熙凤的话,果然“喜欢起来”,跟王熙凤说,她的意思是先不跟老太太要,先跟鸳鸯说说,鸳鸯同意了,老太太那边就好说了。

王熙凤连忙夸邢夫人:

“到底是太太有智谋。这是千妥万妥的。别说是鸳鸯,凭他是谁,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,不想出头的?这半个主子不做,倒愿意做个丫头,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。”

邢夫人这个“秉性愚犟”,“愚”是不聪明之意,但是我们知道,越是不聪明的人越喜欢别人夸她聪明。邢夫人听了王熙凤的奉承话,笑道:“正是这个话了”。王熙凤这番话就是揣度着她的心思说出来的嘛。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。王熙凤三言五语平息了邢夫人的怒气,邢夫人由怒转喜,以为王熙凤跟她站到同一战线上了。

邢夫人的行动失败,鸳鸯誓死不从,宁愿剪掉头发当姑子,也不给贾赦做妾。贾母听说贾赦威逼鸳鸯,勃然大怒,恰好王夫人在身边,她怀疑王夫人也是外头孝敬,暗地里盘算她,就对着王夫人发起怒来。王夫人面对婆婆的指责,一声不敢言语,幸亏探春给王夫人解了围。贾母知道自己错怪了王夫人,为了给王夫人找回脸面,她先是向薛姨妈夸王夫人孝顺夸人孝顺的句子;又跟宝玉说“我错怪了你娘,你怎么也不提我,看着你娘委屈。”最后,她说:“凤姐儿也不提我。”

凤姐怎么回答呢?

贾母是她太婆婆,邢夫人是她婆婆,王夫人是她姑妈。她哪个也要回护,又哪个也不能公然回护。王熙凤说道:“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,调理的水葱儿似的,怎么怨得人要!我幸亏是孙子媳妇,若是孙子,我早要了,还等到这会子呢。”

又是一句话夸了所有人——贾母会调理人,丫环们漂亮水灵,太太老爷有爱美之心。修辞上来说,欲扬先抑,反语用得水到渠成,大家听了先一楞,又一乐,气氛顿时缓和。

三十八回,贾母说她小时候掉进水里,撞到木钉子上,鬓角上磕出一个窝儿来。别人还没说话,王熙凤抢先说道:“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,神差鬼使,碰出那个窝儿来,好盛福寿的。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,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,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。”王熙凤把这个凹坑跟寿星头上的凸起联系起来,夸贾母像寿星老儿一样多福多寿。快捷的反应,奇妙的联想力,把贾母与众人“笑软了”。

五十一回,贾母说王熙凤“我虽疼他,又怕他太伶俐了,也不是好事。”凤姐说:“这话老祖宗说差了,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了,怕活不长。世人都说得,人人都信得夸人孝顺的句子;独老祖宗不当说,不当信。老祖宗只有聪明伶俐过我十倍的,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。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。我活一千岁后,等老祖宗归了西,我才死呢。”又是花样夸贾母。只是这次夸得有点尴尬,怎么说呢?前几次,王熙凤夸贾母的同时,捎带着把在场的人都夸了,就是夸贾母鬓角上的窝儿是“盛福寿”的那次,也有夸贾府人丁兴旺,子孙孝敬之意。这次夸贾母,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婆媳、薛姨妈、李婶娘等人都在场,王熙凤把众人抛开,只有她陪着贾母活一千岁,在场的人难免听着心寒,尤其是鸳鸯事件后受了贾母冷落的邢夫人,看着媳妇跟婆婆一唱一和,自己冷在一边,心里是什么滋味?

真是像贾母说的那样,“太伶俐了,也不是好事。”

说王熙凤花式夸人,没人有意见。说贾政花式夸人,肯定有人怀疑,贾政整天板着脸,他会花式夸人?会啊,他夸的还是他儿子贾宝玉呢,只不过夸得太隐晦,差点把我们骗过了。

且看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”这回。

大观园建成,贾政带着清客相公去游园题对额。贾宝玉正在园中闲逛,听说他父亲来了,连忙往外跑,刚出园门,正好遇上他父亲,被他父亲喊住,带着他一起进园。贾宝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那些清客相公先明白了,这是人家当爹的给儿子一个展示才艺的机会呢。所以题对额的时候,他们故意瞎题一气。假山入口处的白石,他们拟了“赛香炉”“小终南”等几十个俗不可耐的名称,贾政当然不可能采用,就问宝玉,宝玉说:“此处原本主山正景,原无可题之处,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。莫如直书‘曲径通幽处’这句旧诗在上,倒还大方气派。”清客相公们连声夸奖:“二世兄天分高,才情远,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。”贾政谦逊道:“不可谬奖,他年小,不过以一知充十用,取笑罢了。再挨选拟。”

贾政嘴里说着“再俟选拟”,实际上根本没再拟,就走向下一个景点。下一个景点,贾宝玉拟了“沁芳”二字,贾政一声没吭,只是“拈髯点头”。清客相公们从贾政这个动作猜到贾政对儿子很满意,连忙挑出大拇指,夸奖贾宝玉才情不凡。脂砚斋也看出门道,在此批道“严父大露悦容也”。

再下一个景点,是潇湘馆。贾宝玉题了“有风来仪”四个字,清客相公们哄然叫好,贾政骂宝玉:“畜生,畜生,可谓管窥蠡测矣。”贾宝玉题得不错,贾政为什么骂他?各位,千万别被政老爷的语言骗过,我们慢镜头回放,仔细看贾政骂宝玉时的动作——“贾政点头道……”看到了吧?又是“点头”!这是贾政以否定的方式肯定儿子的才华呢。

题字之后,贾政又让贾宝玉题了一副对联。贾宝玉题完以后,贾政摇头说道:“也未见长。”这次,贾政的动作变成摇头了,可是,摇完头,又带着众人走向下一个景点。这说明,儿子拟的对联他是采用了。这次的“摇头”跟前次的“点头”一样,都是肯定儿子才华。政老爷这夸人法太耗费读者脑细胞了,点头是肯定,摇头也是肯定,全看语境。

再下个景点是稻香村。当时还没定名,清客相公们正在乱议论,贾宝玉等不得了,不等贾政吩咐,就拟了“稻香村”之名。清客相公们“拍手道妙”,贾政一声断喝:“无知的孽障,你能知道几个古人,能记得几首熟诗,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!你方才那些胡说的,不过是试你的清浊,取笑而已,你就认真了!”这段话,是骂,也是夸。骂宝玉,是为他打断清客相公们的议论,这是失礼行为。怎么说是夸呢?贾宝玉拟的这个名称,贾政采用了啊。

再下个景点是蘅芜院,当时也没定名。贾政跟清客相公议论院中那些香草,贾宝玉也禁不住大发议论,被贾政喝住,吓得不敢再说。这时,清客相公们已经知道贾宝玉颇有才华,也提高档次,不再拟些俗得掉渣的对额,但也不拟到十分好,还是把表现机会留给贾宝玉。宝玉拟了一联:“吟成豆蔻才犹艳,睡足荼蘼梦亦香。”脂砚斋赞道“实佳”!贾政却笑道:“这是套的‘书成蕉叶文犹绿’,不足为奇。”可是,政老爷,你怎么满脸笑开花呢?又露馅了吧?

清客相公都看明白了,连忙评道:“李太白‘凤凰台’之作,全套‘黄鹤楼’,只要套得妙。如今细评起来,方才这一联,竟比‘书成蕉叶’尤觉幽娴活泼。视‘书成’之句,竟似套此而来。”贾政笑道:“岂有此理。”注意了,贾政说话时的表情是“笑”呢。真是一“笑”泄玄机。

后面,贾宝玉又拟了个“沁芳闸”,贾政说:“胡说,偏不用‘沁芳’二字。”在怡红院,贾宝玉拟了“红香绿玉”,贾政连声说“不好,不好。”可是,我们知道,贾贵妃省亲时,灯匾上挂的对额都是贾宝玉拟的。贾政嘴里说着“偏不用”,实际上是“偏要用”;嘴里说着“不好,不好”,实际上是“很好,很好”。

贾政这种夸人法真罕见,从语言上来看,都在否定儿子,结合他的动作、表情和后来的做法,分明是显摆儿子。他的这种特殊夸人法跟他方正严谨的性格有关,在儿子面前摆严父架子。也跟当时的情形有关,那群清客相公个个是马屁精,他们把宝玉夸得花团锦簇,贾政再接着夸,也夸不出新花样。贾政唱反调,反而把清客相公们的夸奖衬托得层次分明,错落有致。贾政能这么矜持得控制住场面,把握住节奏,也不容易啊!

无论王熙凤式夸人,还是贾政式夸人,在技巧上都有可取之处。但从我心里来说,对这两种夸人法都不很赞成,这两人的夸人法在技巧上没问题了,可是态度上有问题。王熙凤是浮夸,言不由衷;贾政是端着架子,是骂还是夸,要细细揣度才明白,也太累人。

真正的夸奖是发自内心的欣赏,反而是不需要技巧的。比如刘姥姥,初见贾母,贾母说,这么大年纪了,身体还这么健朗,我到这么大年纪,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。刘姥姥笑道:“我们生来是受苦的,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。若我们也这样,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。”刘姥姥夸贾母有福,却没像王熙凤那样夸出花儿来。贾母留刘姥姥住一两天再回去,必是喜欢刘姥姥说话得体。贾母喜欢听别人奉承,王熙凤可以花样百出夸她,王熙凤是她孙媳妇儿,那是天伦之乐之一种。刘姥姥油嘴滑舌夸她,她只会反感,她这辈子没少听人奉承。

刘姥姥参加了贾母举行的宴会,洋相百出,夸鸡也俊,蛋也小巧,换来众人一阵接一阵的笑声。宴会中间的休息阶段,她见李纨和凤姐对坐着吃饭,叹道:“别的罢了,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,怪道说‘礼出大家’。”凤姐听了这句话,连忙向刘姥姥道歉,说刚才是大家取笑儿。每次读到这里,我都停顿好久,我想,刘姥姥这句话一定打动了凤姐的心。

贾母最骄傲的是贾府是“诗礼”之家,别小看这两个字,“诗”是文化,“礼”是教养,这两个字才真正体现贵族之家的风范。刘姥姥一句“礼出大家”点出了贾府最自豪却最容易被外人忽略的东西。这句话平凡朴实,却比任何花言巧语更让贾府的主子听着心中熨帖。

黛玉给刘姥姥取了个“母蝗虫”的绰号,是没听到刘姥姥这句话,如果听到,黛玉会知道,刘姥姥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浮浅可笑,她是个很有深度的老人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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